昨天腊月二十三，旧历“小年”，我们当地也叫“辞灶”，意思是灶王爷辞别家人上天汇报工作去了。

灶王爷在我们这里姓张。每到这一天，家里的长辈都会念叨给小孩，“灶王老爷本姓张，一年一碗烂面汤”。幼时的我穿着厚厚的小破棉袄，围在黑油破败的土锅灶边，听了忍俊不禁。那时没有单独的厨房，锅灶就在正屋。屋里炉子没有更不用说暖气空调，冬天又特别冷，一夜醒来，大瓷碗被冻在，揭不开了。赶紧烧柴火，拿个小葫芦瓢去水缸舀水，好家伙，水缸里的水冻住了，冰老厚，那个天天伸小瓢舀水的窟窿这下冻得连瓢也拥不进去了。锅灶是土坯泥巴垒筑的，原材料跟燕子巢相似，常年烧火黑得赛过包公。一揭锅盖，泥巴被蒸汽水冲着顺锅台流下，不时还有一块油烟灰吧嗒一下掉进锅里。每一做饭。炒菜，整个屋里都是烟熏火燎油烟腾腾，屋里又是泥巴墙，难以擦拭，只是过年才拿扫帚扫扫，叫“扫屋”，那油烟灰根本除不掉，所以一进屋老是黑咕隆咚的。这就是灶王爷管辖的地盘。我看着灶王爷两边的两个女子，又问老人：“那这两个女的是谁呀？”老人笑呵呵道：“前门走了个李海棠，后门进来个郭丁香”。不用说，灶王爷前后前后两任老婆，一个叫李海棠，一个叫郭丁香，体现在年画上就是一左一右，一夫两妻，好不体面！

下面是灶王爷老掉牙的故事：从前有个姓张的有钱人，娶了一妻叫李海棠。他对妻子百般挑剔，妻子铺的被褥下面有一根头发，他都嫌硌得慌，按下妻子便是一顿毒打，然后一休了事。后来又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郭丁香，但家里经不住张老爷折腾，不久家境败落，张老爷连眼也瞎了。张老爷沦落街头要饭，要到了一人家，那家的婆娘给张老爷擀了一碗面条，煮得很烂，还特意从头上扯了一根长发丢在烂面条里。张老爷饥不择食，吃得那个香。忽然嚼着一根头发，一扯还特别长。旁边婆娘哄着孩子看他吃，问他“好吃吗？”“好吃！”“那你知道我是谁吗？”婆娘又问。张老爷细辨声音，再扯一扯头发，惊叫道：“是海棠！”不等婆娘再问，张老爷羞愧难当，竟一头钻到灶洞里去了。于是后人封他为灶神，也叫灶王爷。这个故事本意是劝人对生活条不要太挑剔奢侈的，灶王爷在这里是一个败家子的的形象。中国人的神真有意思，弄一个不面光的凡人当神来祭拜。

那段岁月，年复一年，农村一代一代就讲着这样的故事，封闭落后的农村也只能讲这样的故事，他们不知道圣诞节感恩节，也不知道耶稣受难的故事，更不知道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，大宪章运动、宗教改革、启蒙运动、光荣革命，一直到自由平等博爱宪政人权民主法制。及长，我认字了，看到有的人家灶王爷画两边还写着“上天言好事，下届保平安”。我知道了，灶王爷官不大，原来神通却不小。一个灶王爷，一幅年画，竟然包含了如此“丰富”的文化内涵。

先看一男两女，男中间、女两边的形式安排，在锅灶上堂而皇之。家庭主妇日日出入厨房受教最多——女人就是男人的陪衬，男人就是主人；进厨房的男人们看了艳羡不已——看人家灶王爷左拥右抱，多神气!灶王爷俩老婆，现代官老爷们就可以二奶三奶四五奶，奶越多越像个成功男人。一夫多妻本是中国农耕社会腐朽至极的婚配形式，男尊女卑、争风吃醋、家产纠纷、人性压抑等一系列问题随之而生，社会因之增加了许多不安定因素。清末民初，随着外来文明的输入，中国人才认识了一夫一妻制，《圣经》里亚当和夏娃便是一夫一妻，后来一夫一妻制被写进了新中国的法律。这本来是中国社会的进步，但民间这一夫多妻的符号仍然根深蒂固。尽管现在的厨房已经独立，瓷砖、理石、铝合金门窗、抽油烟机、暖气炉、新式灶具，点缀着花草，铮明瓦亮，干净整洁。哪里脏了，稍一擦拭，又铮亮了。这些，几乎处处闪现着现代科技文明的智慧。灶王爷没花一点力气，只上天说点好听的，竟打了现代化的便车，跟着搬进了漂亮的新厨房，坐得安安稳稳理直气壮。中国人不以为耻，反以为荣。

再看灶王爷的差事“上天言好事，下届保平安”。老百姓要在腊月二十三日这天给灶王爷嘴上抹蜜，好让灶王爷嘴巴甜点，只说好话不说坏话。平时夸谁会说话，用嘴上抹蜜来形容，尤其是孩子，如果被人家夸嘴上抹蜜了，小嘴巴真甜，那家人就要高兴死了。嘴巴甜只说好话，就不尊重事实，这明显与诚信教育背道而驰，这样教出的孩子焉有不说谎之理？而今，灶王爷的要求也高了，抹蜜是不行了，那年画上灶王爷的面前还要还要摆上大海蟹、烧鸡等山珍海味，共四大盘子。灶王爷肥头大耳笑嘻嘻的，说明挺满意了，当然两个夫人也跟着吃香喝辣。我仿佛看见灶王爷吃得脑满肠肥，嘴上油漉漉的；打着饱嗝，嘴里喷出难闻的酒气，醉醺醺的，摇头晃脑去了天庭。在天庭，灶王爷果然只言好事，至于那些人家毒打老婆孩子，淫人妻女，甚至杀人越货、贪赃枉法，灶王爷都替他们瞒过，装作没看见。这不是掩盖事实，歪曲真理吗？抹蜜习俗说明老百姓行贿，灶王爷受贿，没有拿真理事实当回事。每每钻进厨房，贴近锅灶，老老小小就受灶王爷的熏陶，灶王爷厥功甚伟。最后发展成不光为家人隐恶，更要为大人物隐恶。隐恶纵恶，恶恶循环，终至天下大乱，血流成河，五千年的古国竟然永远走不出怪圈。难怪那些喜欢代表人民，为人民服务的人老拿国情说事儿，的确，有这么广泛而深厚的民意基础，代代相传，不代表都不行。上天言好事，下界肯定保不了平安，反而动乱频起。当初写这幅对联的秀才只顾对仗工整，却不知逻辑不通。

只报喜不报忧，让我想起了文明古国的喉舌媒体，这些喉舌深得灶王爷真传。从“东方之星”到最近山东某矿井严重矿难事故，明明是大坏事，可经过灶王爷喉舌们的一番如簧鼓噪，竟成了可歌可泣的大好事！老百姓不过在小年这天才想起给灶王爷嘴巴上抹点蜜，喉舌们嘴巴这么甜，肯定得天天有蜜吃。灶王爷式的汇报，曾在风调雨顺的和平年代，饿死几千万人。明明饿死人，还要说形势一片大好。灶王爷喉舌更进一步，还不说坏国家的坏事，即便纣王无道，百姓揭竿，他们也说好，美其名曰“互不干涉”，其结果是眼睁睁涌出了几百万的难民，他们却悄悄躲到了一边，眼瞅着就抽了一个“互不干涉”的大嘴巴。如此说坏国家好，也让他们说自己好。

好了，聊了我们的灶王爷，再走出厨房，走出家门，睁眼看看世界。发达国家的人们不喜欢隐恶，他们犯了错，心里沉甸甸的，老不痛快，怎么办？去教堂，找神父，做忏悔！请神父把自己的罪转告上帝，诚心赎罪，这是一颗勇敢的心。走出教堂，也就走在了新路上走进了阳光里。他们不仅自曝家丑，更毫不留情地揭大人物的伤疤痛处，甚至总统的丑闻，不让哪些人哭着喊着非要代表自己。罗斯福当政时期，还形成了人类历史上著名的“扒粪运动”，为惩治腐败贪污立下汗马功劳。于是上上下下互相监督，蔚然成风，不仅打老虎打苍蝇，还要彻底铲除老虎苍蝇的滋生之地。不像我们的区伯，因为自愿监督公车私用，而忽然“嫖娼”了。

一个抹蜜，一个扒粪；一个隐恶，一个忏悔，文化基因天壤之别。所以那些要代表人民的人，跳着脚地发扬传统文化，要严格管理西方的原版教材，要伟大复兴，巴不得原地踏步走或者再回到那个“伟大”的农耕时代，可千万别沾着什么宪政法治的边儿。只是要严格管理西方原版教材的那位，很快被挖出了与借出版教材贪污几个亿有牵连的内幕。若要复兴灶王爷文化，那这样的复兴不要也罢。宗教信仰本是个人自愿提升道德的中介，其信仰对象应该是至善至美的，才有助于道德的提升。灶神文化，一个土宗教，承载了几千年的腐朽落后。而今这一类的土宗教土文化一再沉渣泛起，混淆视听，中国人只觉亲切，却不知可厌，捧着个屎坛子子当了聚宝盆，徒惹人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