伤逝:清明忆龙叔
2018-08-11 16:36:4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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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清明时节,天阴风狂,我回乡祭扫先人。

祭扫毕,我到堂弟家落脚。闲谈间,堂弟说起村前刚建几年的大棚水果基地收益可观,我们这个偏僻落后的小村庄终于有财路了,欢喜之情溢于言表。忽然,堂弟转而叹道:“得亏咱龙叔!”

龙叔系我本家,小名一个“龙”字。水果基地建起来他就去世了。说起来,帮助全村脱贫致富的水果基地和龙叔大有渊源。

前些年,有心村民发现村集体卖地钱一百多万没了下落。我们村小,不过几十户,这一百多万可不是个小数目。经多方打探方知是被村支书挪用了。于是群情激奋,村里大户请龙叔牵头,全体村民上访镇政府。几经波折,才从支书嘴里硬抠出这一百多万。龙叔没花这笔钱,看村里穷,仔细考察一番,就拿这笔钱,又向周边用得着我们村的厂子筹借了一部分资金,建了一个大棚水果基地。这个基地专门试种一些热带水果,如橘子、火龙果等。后来没想到还真就赚钱了。此举也是为了争一口气罢,因为对立派风言风语他想私吞这笔钱。他这次替人出头,其他原因不得而知。但不管怎样,他是为村民谋福利。

闹到此种地步,镇上还想保住那个村支书。村民不依不饶,全体老少到镇政府门前请愿,镇上不得已才免了村支书的职务。支书无颜再见江东父老,举家远走一百多里外的县城,在那边买了楼房汽车。

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有一次龙叔出去拆旧屋,墙体坍塌被砸当场身亡。龙婶当时正在家里养脚伤,听说这个噩耗,她顾不得脚痛疯了一般跌跌撞撞跑到出事现场。看龙叔被人从废墟里抬出面目全非,龙婶当场昏死过去。龙叔葬礼倒是很体面,邻村头面人物皆来垂吊送行。

前支书闻知龙叔出事,远在县城大放鞭炮。又特意趁月黑风高回老家。在好友家中,他西装革履志满意得,已是标准的成功人士了。小时候,这支书最喜欢在大喇叭上骂人:“恁这些穷种!”他私底下为人也很不错,很敬重文化人,常常叹村民的愚昧,也曾一腔热血想改变村貌。他做支书两届。前番干完,两袖清风,照样打工。当年,我曾多次在野林子路上看见他,骑了辆旧自行车,车后插把破铁锨,灰头土脸给人盖房子回来。常常有人取笑他,人家当支书都当好了,你倒好,当来当去,打工去了。穷怕了,其后再当上官儿,他开了窍,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!这次回老家,他喝了点小酒,大白脸上红扑扑的。

对此堂弟说了句大实话:谁不贪?但是一人拿走大多数人的钱,就是不公平!我看,其实这个“贪”,也可以解释为人人追求幸福生活的欲望,是人之本能。放在眼前的真金白银谁不动心?缺乏强而有力的监督,谁当上了也会那么干。残酷的生存条件,不良的教化,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演了太多的你死我活的悲剧。

狂风暂歇,细雨纷纷,我骑车回家,摩托车小燕子似的穿行于村前的蔬菜基地新修的水泥路上。两边各色各样的水果树绿油油的,仿佛一株株大摇钱树。春寒料峭,路光滑平整,前人栽树后人乘凉,我们受的不正是龙叔的福泽吗?

恰值清明,我和父老乡亲以及所有受其恩泽之人,遥寄哀思,愿龙叔在天堂安好!

手机突然响起。掏手机的时候,不知怎么就点出了龙叔的电话号码,那号码曾是无数人的福音。而今,拨号再无音讯,我只得删除,却删不尽那如烟往事。

龙叔家底殷实,也是村里大户之一,现今也叫土豪。龙叔是名副其实的人中之龙,走到哪里都是主心骨。龙叔不但人长得好,还心灵手巧,能说会道。木工瓦工,样样精通。

谁家盖新房子,装大梁、上梁大吉一定是他的事儿。农村上梁可是大事,要扔饽饽抢饽饽。上梁了,鞭炮齐鸣,滚滚硝烟中,只见龙叔身手矫健爬上梁头,稳稳接过东家用红包袱蒙着的“斗”(一种用柳条编的桶状器具)。斗里盛着各种各样的面塑,有苹果样儿有桃样儿,都染了红红绿绿的颜色,土话“花饽饽”。还有糖果。他麻利地抽下包袱,唱着“踩着三梁上二梁,一梁更比一梁强”,“金斗开,银斗开,我先把包袱掖起来”“当家的靠前来,一对饽饽装满怀”,“当家的,接得好,好像空中接元宝”。下面新房子四周挤满了全村男女老少,人头攒动,大家朝龙叔鼓足大嗓门大叫:龙叔!龙叔!往这儿扔!龙叔便即兴脱口秀,俏皮话、花饽饽,天女散花一样撒在人群中,是村里一大盛景。

龙叔是致富能手。人极勤快,走路两腿嗖嗖的,像装了风火轮,从未见过他懒汉一样拖不动腿,也从未因为吃饭喝酒误事。不管什么活儿,到他手里都能搞定。有机会就挣钱。周边工厂都给他开工资,不过他可不是凭着打打杀杀,而是仗了一身高超的电焊工技术。因为只有他的焊工技术最好,能干好别人干不了的活儿。那些厂子常年聘请他电焊,哪里一有问题他及时赶到别误事就行。他家四面来财,八方进宝,龙叔龙婶躺在家里炕头上也掉钱。龙叔精打细算,滴水不漏,谁也别想吃他的唐僧肉,积累的财富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。家产屋业无数,林场果园几十亩,各型汽车好几辆,俨然一个庄园主。多少年前,他就城里有楼乡下有房。乡下房子好几处,第一个买了小轿车盖了车库。龙婶初嫁时,高挑身材大眼睛,楞眼一看像倪萍,在乡下也算一个好人物,很轰动。其实龙婶乃一地地道道庄户人,她一进门就不涂脂不抹粉,坡下身子豁上干。庄稼种了好几十亩,一粒也不扔,一刻也不闲。有空就下地喷农药、拾棉花等。龙婶一天也没有像其他富婆那样,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。即便龙叔去世,她还要种地,经人劝说才作罢。

俗话说:饽饽单往肉汤里滚。龙叔的大姐在县里升任工商局长,邻村巨商大贾多辗转有求于他意欲打通关节。龙叔家更是门庭若市,手头拮据来借钱的,请他出主意的,求他帮忙揽活的,有事没事来串门的,日日宾客满座,前脚走,后脚进。灯火彻夜通明,推杯换盏,谈笑风生。来客带的礼物就放在门后墙根,超市一般。龙婶心眼实,不会说话做事,人家带去礼物,她还礼总是捡坏的烂的。

龙叔极擅纵横卑阖,在人际间游刃有余。他一副热心肠,庇护后辈。谁家纷争有事,求其定夺,他三两下便理顺关系。有一次,堂弟求他调动工作,他正在工地干活。他当下掏出手机,一个电话打给堂弟想去的那家厂子,那边老板一口答应。改天,堂弟就欢欢喜喜去新厂子上班了。

虽然如此,但龙叔命运又不太好,儿子因急病英年早逝。自他儿子去世后,龙婶死去活来,逢人便哭,差点成了祥林嫂。龙叔则干完活就卧于炕头,即便有人拜访也一般不起来,人走亦不相送。几年后,龙叔逐渐放下心宽体胖起来,照样打起精神四处挣钱。

龙叔一走,龙婶再受重大精神打击,基本垮了。雪上加霜的是,邻居本家纷纷上门找由头借钱,租用盐场,还有的要贱买他家的好车,其实有些就是趁火打劫。龙婶应付不了,邻里便合起伙来孤立她。龙叔生前,白天晚上须臾不离的老朋友现在都不上门了,真是人一走茶就凉。最后因为给婆婆养老的事儿,弄到跟当工商局长退休的大姑子关系也不好了。迫于无奈,她只好锁了房子大小的门,收拾了所有金银细软,还有公家单位赔偿金近百万——当初龙叔是给公家单位拆房子丢掉性命的。可以想见,龙婶带了新孝,一脸憔悴,挂了泪痕,无尽凄苦地提了包裹上车,无限留恋地离了她和龙叔打拼了大半生的地方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

再经龙叔家,眼前是这样一番景象:人走屋空,门前冷落;荒草萋萋,落照昏黄。先前的朱漆大门风吹雨打早已褪尽颜色,残存的一角春联在风中倾诉。村中人们闲聚时,谈到挣钱总要大声来一句:钱再多有啥用!没看见龙叔?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,不问也罢!据说只有大年三十,老态尽显的龙婶才从城里回来,匆匆给儿子丈夫上坟再匆匆离去——她始终孑然一身,没有再嫁。龙婶再回首,身后已是家家灯火,爆竹声连绵不断。寒风夹着团团雪花漫天飞舞,隐去了昔日的劳碌繁华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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